莫不凡/康乔 · 《未绝尘》
松江的四腮鲈鱼去鳞去腮，自鱼腹处剖开后去内脏去淤血，薄刃自鱼脊处划花刀，至于盘中上蒸屉蒸熟。
莫不凡手执一把黑铁菜刀将小葱切成葱花，耳边闻得灶上小锅里热油传来哔啵之声，他搁下刀一手掀蒸屉一手拎油锅，白瓷盘子刚放在案几之上便捏起青翠葱花缀上去，紧接着油锅一倾滚烫的菜油浇在上头——
“刺啦”一声，温度激出葱花香味，伴着蒸汽将鲈鱼鲜美衬得更突出两分。
圆面长须的广汇庄庄主一双手不见一点老茧，白腻得像佛堂里头端着净瓶的菩萨。他此时却像不怕烫似的，四根手指自两端捏起白瓷盘子匆匆出了后厨往院里去了。
最后一点沉稳在莫不凡踏进房门的一刻消失殆尽，他气急败坏地将盘子往桌上一搁，动作看着甚是粗鲁，实际盘里头汤汁晃都未晃一下。他解放出来的手指头紧紧捏着自己耳垂，横了端坐在桌前已经伸箸的少年人一眼：
“小崽子一点儿忙也不知道帮，烫死了！”
这一句话并未妨碍少年动作，他挟了一块脊背处的蒜瓣肉下来，沾了一点汤汁要往嘴巴里边送。快到嘴边时突然拐了个弯儿，讨好似的往莫不凡面前伸去。
“叔辛苦了，没想到昨日想吃今日您就弄来了，第一口您先尝！”少年人生了一双丹凤眼，挺秀鼻梁下边配了一张薄唇，面无表情时总透出点捉摸不透的阴郁来——
可那都是在人前。
此时一双筷箸悬在半空，闻着鲈鱼的鲜味忍不住咽了口水，可手腕还是往莫不凡那里送去，坚持要叫庄主吃上第一口才罢休。
莫不凡哼了一声，“什么动作快，还不是因为你想吃，我巴巴地跑到戚天风那里讨的！”
漕帮帮主听闻手下报莫不凡来访，将手里一概事情都推了，沏了两碗上好的茶端上来正襟危坐，谁知莫庄主一张圆脸拉得老长，半晌同他说要一条松江的四腮鲈鱼。
戚天风端茶的手都抖上一抖，不知莫不凡此次要玩什么花样，一边叫手下去船上看看有无运来的新鲜鲈鱼，一边隔着腾腾的茶雾看莫不凡的脸色。
“戚帮主莫要忧心，四腮鲈鱼金贵，我莫某加钱翻倍给你。”
莫不凡拎着一条鱼走出漕帮的时候，半个南都都传遍了广汇庄莫爷亲临漕帮只为买一条生鱼的离奇事件。
当然这其中尴尬之处莫不凡自然不会和康乔去说，他撇过脸去装着不爽声气：“你只管吃你的，现在知道在我这儿献殷勤有什么用！”
少年人闻言当真不再客气，悬着半天的蒜瓣肉绕了一圈后最终还是落进他嘴里。
莫不凡从眼角瞧过去就看见康乔就着碗新米白饭吃得狼吞虎咽，喉间还发出小兽般的呼哧声响，忍不住笑得连胡子都抖起来。随后又意识到自己笑得甚为不持重，又装模作样地转过来，用力清了清嗓子。
埋头在碗中的少年闻声抬头：“叔，是哪里不舒服，可是着了风寒？”
“没有，你吃你的，少操心。”
康乔闻言当真又埋头下去，筷箸舞得像刀剑般，莫不凡恍惚之间觉得见到残影。
“好吃吗？”他问。
“叔做饭哪里会不好吃，我这么些年嘴都被您养刁了，出门一趟最惦记的就是这一口吃的！”
“出息……”
莫不凡说着，不免生出几分唏嘘出来。
大约人上了年纪，便总爱回忆过往。
康乔那一年从云台出关、一路行至南都寻着莫不凡时，说的第一句话便是“叔，我想吃你一口饭。”
他身负云台演武大师绝学，武功已跃居上上境界，一套化形掌法使得出神入化须臾之间可夺人性命。加之年不过双十，少年意气可冲云霄，正是最为风发之时。
可这样的少年一路风雨兼程地来了南都，在因着邻水而变得潮湿的空气里立了良久，眉眼之间都染上一丝氤氲之色，到头来见着日思夜想的人，说出来的话只一句“想吃你一口饭”，旁的便皆是沉默。
莫不凡在广汇庄鼎沸的人声里被人讨了一口饭吃，却怎么都硬不起心肠来将他轰出门去。
桃李春风，江湖夜雨，世间多少人皆是过客，相遇不过蜻蜓点水而后便各有缘法，能再见之人不过寥寥。
罢了，莫不凡长叹一声，这人呐，来人间走一遭，若终日冷心冷情，岂不全无生趣？
这日之后厨间小灶日日不同，东边的新笋、西边的牛羊、北边的野禽、南边的海味，五湖四海皆汇聚在这一张餐桌之上，久而久之便谓之“人间”。
完。
